

我们有许多屋子。
每幢屋子分散而置,母亲不喜,说自己的屋子像木块,这里一块,那里一块。一幢主屋,由半幢老屋加半幢新屋组成,老屋是一层土夯墙,新屋是两层混凝土,它俩挨在一起,共用一个大门。母亲形容,像一个大孩子牵着一个小孩子。

还有分散在主屋的前前后后,旧的浴室、新的浴室——也就是不同大小的长方体水泥盒子。年久失修的猪栏,用来堆放柴火。除了院子,我们甚至还有屋侧的鱼塘。鱼塘里,自父亲从溪边捡回来的龟离家出走,便一直空位以待。
和母亲不一样,我对我们的屋子很满意。院落那样大,可种树、可吹风,院落出去,便是一块荒草丛生的野地,野地外是河流,河流一侧是一条窄窄的唯一的公路,公路贴着山崖,山崖之上,当然还是山。无所事事的时候,我就在家门口这天地间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,如一个自我放逐的流浪汉。
老屋是父亲母亲结婚那年造下的。那时候,造房子都用土夯,就地取材的黄色泥巴依着木质框架被捶打得严实紧密。我生下来时,已有属于自己的房间,水泥地、小木床、栏杆式花窗。再过几年,水泥地起了坑,厨房白墙抹上黑色烟灰,我用学校带回的粉笔涂画着门窗,令母亲暴跳如雷。燕子衔泥而进,在梁下作窝,泥土掉了一地,又令母亲暴跳如雷。

老屋冬暖夏凉,只是怕水。那条蜿蜒而过的温柔的溪流,一到五月,起了暴脾气,溪流转为汹涌的急流。急流泥沙俱下,试图带走一切,南瓜、冬瓜、西瓜,鸡鸭鹅、小猪仔,偶然还有失足的人,被流水之臂稍一拉扯,人便进入了水的怀抱。
这时,地势低的人家,一到雨季来临便搬家,所幸最贵的也就是电视机、电风扇。不知为什么,村中一个人,总喜欢在地势最低的那块田地里种满西瓜,西瓜浮浮沉沉,他只好站在田地间大喊:“吃呀!吃呀!你们快捞走吃呀!”过了些年,他不种西瓜,却在水边养牛,牛棚倒了一次又一次,牛倒一直还在。
我们的老屋被水淹的那一年,水出奇多,绵绵不断的水涌入河道,河道满溢,它便只好往村庄中来,探入大家的屋子。当然,它的探入显得很温柔,它只是流连不去,直到装满了一米高墙基的柔水,然后老屋轰然倒塌。十多岁的老狗纵身跃起,冰箱、电饭煲、脸盆,摇摇晃晃从塌了的墙角随着水流出门去了。是父亲在电话里说的,几秒钟的事,浸泡是悄无声息的,这就是水。就像幼时涉溪的清凉无形,水始终无形,却无法阻挡。后来,便是重建,我们并不擅长移动,或者改变,我们所擅长的,只是在倾圮的原地重建生活,一种近乎木讷、愚蠢的坚守方式。

我们留下半幢老屋,那条黄色水线仍然刻录在墙上。遗留的这面墙上还有道巨大的裂纹。另半边地基造起新屋,因担心再次受到水灾,新屋打下了一米多高的地基,填的全是鹅卵石。只是这下子,新屋显得更高更离奇了。这样,只好在老屋和新屋相连的那面墙上,开一道门,然后父亲自己做了一个粗糙的木梯子上下。老屋这边是用作吃饭的老客厅,新屋那边是用作打牌的新客厅。每天,一家人就用这木梯子上上下下。
一只橘色小猫喜欢躲在这老屋和新屋相连的缝隙里,它睁着惶惑的双眼,想要退回纯然的野性世界。母亲用竹筒给它做了个小碗,日日用鱼干碎给它拌饭。小猫很快就能自己捕食,它给母亲带回一些礼物,老鼠、蜥蜴、鱼……

有时,老屋的墙上也会来一只壁虎、蜘蛛、蝙蝠……山中的屋子好像谁都住得。偶然,它们也会来到新屋,在新屋雪白的墙上来回踱步,像在确认什么。好在那些曾经常光临老屋的蛇,找不到原来老屋墙基的缝隙,只好在屋后屋檐下徘徊,三天两头滑过母亲的各色兰花。
相关推荐

2025-06-20 07:36:00

2025-06-18 14:12:00

2025-06-13 20:38:00

2025-06-13 13:34:00